肖达乾回到家时,已经是晚饭时分,康云梅在厨间忙活,前几天盖房时准备的白面馍和蔬菜都多了点,不过大夏天时间稍长就发馊,有的馒头上边都有了灰白色的“補”,也就是变质有毒了,可庄户人家舍不得把东西丢掉,康云梅做饭时特意加蒸了时间,当然她和肖卫东也不敢给娃们吃,只能自己咬牙吞咽下去。这几天康云梅脸上就有点绿色,去厕所次数也增加了不少,但她仍然舍不得把白面馒头丢掉,今晚又有这种馊馒头,就连肖达乾都有点看不下去,觉得省了粮食钱却多花医药费很是不值,可他劝不动亲姨后妈。
肖卫东则双脚蹲在一个马扎上抽烟,显然是遇到了难处,这是他的标准姿势,就好像鸵鸟害怕外界事物把头缩进沙子里一般无二。肖达乾马上灰溜溜地躲开,虽然最近老爹已经很少对他动手,但以往的经验:遇到这种时候还是躲他远点好。
康云梅煮好了饭喊全家人过来,庄户人一年四季吃饭都是在院子里,大枣树下有阴凉,不过她舍不得开灯,“黑麻胡吃也吃不到鼻子里”是口头禅,肖承包是第一个跑过来的,他骑在一个木凳子上,口里配音“咯噔咯噔,得儿驾”,肖卫东则从凳子上跳下来,不过他凑过来后端起碗,又双脚踩在了凳子上,这是他遇到难处后的标准动作。肖达乾在屋里给妹妹肖爱华讲数学题,他喊道:“你们先吃,我不饿!”
肖卫东摇摇头,吃了两口就放下碗:“梅,你也别啃那馊了的馍馍了,真要吃出个三长两短还要住院!这事儿我觉得要不这么办,咱们先把这辆自行车给他们家,盖房盖的拉的饥荒太大,再掏小二百块钱实在是没有!”
康云梅依然舍不得把馒头丢掉:“我蒸了半个钟头呢,没事。咱车子给杨家后我们怎么办?这天天去城里赶集可少不了,虽然最近买卖一般,可也是能挣到钱呀。盖房借了七百块钱,没点别的进项拿啥还。再说这车子可是老旧,给杨家他们愿意吗?”
肖达乾在屋里已经听妹妹悄悄说了事情原委,下晌午绍河叔来了,杨二妮家里托他送信,说是杨二妮还要再复习一年,同时给他家要一辆自行车,说不在沟子镇复习了。很显然肖卫东是在为自行车的事发愁。那个年代自行车已经算是家里重要物件了,价格也不算贵,二百块以内基本都能解决,乡下给订婚对象买辆自行车一点也不过分,可偏偏肖家刚盖完房子,哪里有这个闲钱,此外杨家背约再让杨二妮去复习也是一件不好的事,不能不让肖卫东愁的吃不下饭。
肖达乾也变了脸色,他自然知道家里的困境,否则也不至于小姨都吃上了发馊的干粮,杨家这个时候要彩礼的确是釜底抽薪,可这也不算意外,毕竟“订婚不是订,收礼才算行”,农村这种口头上的应诺往往存在变故的可能,但要了男方家的彩礼以及三节两寿的礼物才能敲定婚事,要是平常,杨二妮家里来要彩礼应该是高兴的事,可在青黄不接时要东西就有点让人为难。
此外杨二妮要继续复读,也让婚事存在着变化的可能性。更让肖达乾失望的就是她不在沟子镇复读了,那自己再读初三也没什么意义,虽然下午金云菲灌输了很多理想的概念,但潜意识中肖达乾还是希望能有机会和这个“订婚的媳妇儿”并肩作战,他的心情不好起来。
一晚上家里人都没睡好,肖承包也吃了块发馊的馍,他的肠胃显然承受不起这种暴击,闹肚子不说,最后还发烧了,康云梅想送小儿子去医院看看,谁知道肖卫东一句“饱疾饿痢,饿两顿就行了”,把她气哭了半宿。
还是第二天早晨看弟弟有点虚脱,肖达乾赶紧骑车子带着康云梅母子去镇医院,打了屁股针之后肖承包哭天抢地的,但也没再拉肚子,看来就是发馊馍的事情。
又花了七块钱的医疗费让肖卫东很是恼火,他指着康云梅鼻子骂了半天,这让肖达乾很不服气,站出来帮小姨说话,于是毫无意外的被肖卫东踹了一脚,又骂起他来。
肖达乾很久没被打骂了,这一次没有退让,而是挺着肩膀怒视老爸,这半年肖达乾身高蹿了半头,隐隐约约已经和父亲一般高,这种对抗让肖卫东很是愤怒,他抓起家里的木锨就想动武器,还是康云梅挡在了丈夫面前:“你要打老大就先打我,我不想活了!”
肖卫东气哼哼地跺跺脚,把木锨往地上一丢就走出门去。康云梅蹲在地上哭了起来。肖达乾木木地站着,过了好久他才摇摇头,扶起继母:“小姨,你别哭了,看看我弟没事了吧!都是我的事,要不是为了自行车也不会惹我爹生气!”
康云梅抬起流泪的脸:“达乾,我觉得咱家也该出个能人了,不然将来爱华和承包也都这样下去才彻底没希望,你爹发脾气我不生气,知道他也是没办法。这盖房子拉下的饥荒让他压力太大。我想着给你说,让你好好念书!”
肖卫东点点头,他今年十五岁了,这在农村就是个大人,他应该选择自己的道路:“小姨,你放心!我一定好好念书!我想去县里读高中!学着有点出息!”
康云梅先是点点头,后来忽然问道:“念书要交钱吗?我这里还有三十块钱,是私下里攒的,够不够?”
肖达乾已经听金云菲说了,在县一中念书不交学费,而且有免费的大通铺宿舍睡,只要有被褥就可以,当然吃是自己拿钱的,都是从家里拉粮食去换饭票:“不花钱!可这个事我爹不知道同意不同意。我要去念书家里就少了一个人干活!”
康云梅擦擦脸上的泪:“你爹就是表面上横,他其实也愿意你念书,俺俩私底下说过,你要是考上大学,他就是死了也……”可能是觉得自己这句话晦气,康云梅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嘴,才接着说下去:“肖家人光宗耀祖就指望你了。要考上大学咱们也不屑的杨家,我和他们家在一个村,早知道杨瘸子为人,他不是善茬,他家的闺女也未必好相与!你要是考上学,咱就散了这门亲事!”
肖达乾脑海里浮现出杨二妮的形象,他不赞成继母的话:“小姨,八字还没一撇呢。就是城里一中是全县好学生,我现在才初二,要是去读高中怕跟不上班。”
肖卫东推开院子门又走了回来,他见老婆和儿子在那里说话,故意用很严厉的声音喝道:“洋车子钥匙呢,快给我,我还要去赶集!”
肖达乾赶紧说道:“爹,我去吧!您在家歇歇。我弟弟刚退了烧,你和我娘留家里照顾他!”他的话让肖卫东和康云梅都感觉到有点异样,可是又没反应过来,直到他骑着车子走了,肖卫东才问康云梅:“他刚才管你叫娘了是吧?这小子!懂事了!”
康云梅眼泪再次流了下来:“孩子他爹,我看咱老大一定有大出息。上学的事就听他的吧!买车子的事咱缓缓!”
肖卫东叹口气:“凑凑吧!不行我再去借点,一百五十块钱就能买辆凤凰牌子的女式车!咱现在差了一百!这几天就看野菜能不能多卖点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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